再次见到他时,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,仅能用双眼定定地看着我,目光依旧是过去的慈蔼与温柔。
他是我的叔叔,今年四十有二,已经发病六年了。上次和他见面时,他还可以声音缓慢地询问我的现状,后来学业繁忙,只听家里长辈偶尔提起他,说是病情加重,做了气切手术,买了不少机器设备,花了好几万,把家里弄得和医院一样,天天瘫在床上,家里得多花一份钱请护工,和小婶轮流替班照顾他。也有嘴损的亲戚说:变成这样还不如死了,天天活受罪不说,钱也留不住,还拖累家人。
我心有不悦,却也不知如何反驳,只好敷衍着转移了话题。或许我在心,已经默认了亲戚的说法,不过良心使然,没有说出口而已。
直到后来,我带着礼物去看望叔叔一家时,才明白了一些道理。
叔叔之前在国企工作,个高体壮,是个标准的“东北汉子”,家里的顶梁柱。发病前,叔叔正在和公司同事聚餐,下楼梯的时候突然一脚踩空,摔了一下,幸好楼梯不高,只磕青了腿。
“他同事都以为他是喝多了,眼睛花没看清路。后来他和我说,当时突然感觉左腿使不上劲儿,这才摔的。我到现在都觉得是那一下把他摔坏了,但医生说不是,咱也只能信了。”婶子苦笑着说。
从那之后,叔叔频繁感到身体无力,好几次手滑打碎了水杯,只不过两人都没放在心上,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,才想起去做检查。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,后来到辗转去了大城市挂号,在一个老大夫的建议下做了肌电图,经过专家会诊后,才确定是得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,也就是渐冻人症。
“那时候确实不相信,那都是小说、电视剧才有的剧情,咋可能落到咱们普通人头上......后来就认命了,依旧这样了,我就希望他好好活着,万一真有治好的一天呢?”
说完这句话,婶子又帮叔叔翻了个身,怕他一个姿势躺太久,不舒服。
她的动作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。如何翻身、按摩、擦身体、拍背、使用咳痰机帮叔叔排痰、上呼吸机,一切都做的轻车熟路。
“早些年也出过错,我一开始不会护理、医生讲什么机器,我也弄不懂,后来......你叔痰堵,没办法,只能做气切手术。当时要是早点用机器,你叔的病也不会发展这么快,是我的错......”
婶子吸了吸鼻子,我很怕她会哭,可她终究只是红了眼眶,又继续说:“后来找人帮忙,上门安装了呼吸机和咳痰机,还教我怎么用,人家教的也耐心,我笨,跟着慢慢学就会了。每天注意痰液管理,给机器消毒。还装了眼控仪,他想干什么,就打字告诉我,能帮他解解闷。你去和你叔聊聊天,他用眼睛打字,你别嫌慢,他尽力了。”
叔叔用眼控仪打字给我,问:最近过的怎么样,有没有对象。我回答一切都好,不急着找。
他勉强露出一个并不漂亮的笑容,看的我眼眶发酸。
这一问一答,和过去如出一辙。
到这时,我终于明白“活着”这两个字对叔叔一家的意义。是忙碌工作一天后的慰藉,是漂泊在外风尘仆仆后的关切,也是未来有朝一日可以康复的希冀。
临别时,婶子不敢远送,只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我,看见我回头,又挥了挥手,示意我放心走,她看着呢。
如果下次再来,叔叔也能站起来送送我,该有多好啊。